佳人相见一千年。

【花秀】鬼府(一)

 阅前须知:

 人有千面,打破偏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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先把日历翻到二零零二年。

 

霍秀秀十七岁,在日记本扉页上郑重其事地写下“我要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。”豪言壮语,激情澎湃。


这话对她来说属实有点极端的意思了,说白了就是差点火候,剑走偏锋。霍家差她这一个宝塔尖儿来顶着吗?不差。万事管家管,无事管家烦,多少人窥伺着少当家的位置,于是秀秀当了一阵热血少女,就把那笔记本塞到地下室的废弃医疗箱子里去了。


她左右手腕上常戴着一对藤镯,有时候是玉镯。有时候是金银错。总之要戴点什么东西,出场时她把旗袍下摆抚平,迤迤然坐下,镯子趁机在红木桌子上咣里咣当地一阵磕,弄出点不大不小的声响。底下的人立刻恭敬闭嘴。人尚未言,威信先行——咣里咣当地,说明少当家要治人了。


吴三省管盘口的人,一向先摔两个账本。霍秀秀则不然,她头上有个老太太帮忙顶着,这事儿还轮不到她逞强。秋后算账从来有套标准章程,先把桂东玲珑泡上,诸君大眼瞪小眼十分钟,等牙尖嘴利的外家女人清嗓子预备挑事,一屋子山雨欲来风满楼才刚刚攒满。霍秀秀笑得温柔小意,表面上蛮冤枉的神情。她笑的时候,那串缀在她脖颈上的海水珍珠就非常明亮,阴恻恻的盘算压在笑底下,整个屋子里都蒙上了层霾气。

无关人员是看不懂笑还是有行道的,他们路过都要讲两句,霍家内部龙争虎斗,少东家年纪轻轻就得挨外家欺压,位置恐怕不能够坐得长久。


呸!她要掼脸就掼脸,绝不二话。女人吵架最擅长的办法就是围魏救赵,霍秀秀在女人堆里长出来,把这条用的炉火纯青。远到东南亚霍家公司,近到霍有雪,她舌尖上没像卷茶水,像卷刀锋,把开会代表搞得无地自容了,接着峰回路转:说这些干什么?都是一家人,喝茶,喝茶吧。茶早就冷了。众人不占理,也就懦懦散了。

 

傍晚她犯偏头痛,吃一种日本的止痛药,八点钟入睡。

 

霍家当官,解家拍卖。老一辈都爱住大院,家里人熙熙攘攘挤着,过年热闹。霍秀秀就怕热闹,她大雪天躲出去,高价租黄包车游齐化门。三环内有她买的两套门对门公寓,一套留给解雨臣。

 

她去过解雨臣独居的四合院。全天下就她有这特权。


老话说狡兔三窟。这位解当家三百窟也不止。秀秀跟在他后面张望,院中央的池子里养小白鱼,抖着尾巴到处游。西南边是上锁的储藏室。上锁原因还未可知。

除此之外,屋子里似乎到处都有他的卧室。


霍秀秀打开一间屋子:“哥,你晚上睡这吗?”

 

“对。”

 

“我看这间好像也有人住?”

 

“这间我也睡。”

 

“阁楼上那间留给谁的?”

 

“也是我的。下雨的时候我在阁楼,雨声有助于安眠。”她脑子转得快,稍微想想就知道他为什么频繁地变换房间了。

 

解雨臣确实很难信任别人。不过难信任别人的人都活得比较久,例如十三具真假棺材从城门抬出去的那个朱元璋,他活得就挺长。霍秀秀看着隔间桌子上放置几排型号不一的手机,心里说道:这是好事。

 

临走前,她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钥匙交到解雨臣手里:“如果四合院也不安全了,你就到这里住。哥,房子对门是我。”

 

对方站在门廊灯火的背面,脸上被阴影笼罩住,秀秀看不清他的表情。她手伸出去僵在空中,一个姿势僵硬了两分多钟,解雨臣才把钥匙拿下来放进口袋里。


霍秀秀在那座公寓里住了很久,久到她得知了解家再一次内讧的消息,久到内讧结束,解雨臣重新翻盘清算。然而对面的灯光从没有亮起来。她就想道:为什么他不来?


为什么他不来?

为什么他不来?

为什么他不来?


少女的第一次怦然心动,在无望等待中慢慢被静音。这是她十七岁的事情,她那个时候有些小聪明,却始终弄不清楚问题的答案。最该恋爱脑的时候没能恋爱脑,导致后来所有追求者的热烈告白,鲜花和游艇,都被她冷眼旁观,在心里阴阳怪气道:去死吧。


自己在施展一些形式荒诞的报复,却并不是报复解雨臣。解家的情况注定他的决断里需要卷裹很多节点和事件,一着不慎就会死得尸骨无存。他不来是对的。霍秀秀又在心里说道:他不来是对的。这是好事。

她是个漂亮且擅长安慰别人的女人,春风化雨的传统艺能回旋镖一样踢进自己身体里,这才发现自己的情绪价值嚼起来竟然如此难堪,像塑料纸。一个塑料纸壳里包裹一颗糖心脏,热带的太阳出来就融化了,然而解雨臣常年浸在西伯利亚暴风里。所以他不爱她。


二零一四年她让霍姜帮忙出售公寓,来为自己的罗曼蒂克消亡史画上个勉强圆满的句号。北京房价在发展变迁中水涨船高,最后按原先的价格翻了十几倍卖出去,也算是这段悲惨生涯中唯一值得庆幸的事情。

 

日历翻回二零一六年,洛杉矶发展了新的霍家古董拍卖行,霍秀秀是董事长。


她嗑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颗止痛药,在L.A.圣瓦伦丁节这一天的傍晚神志不清地出了门。大雪天的美利坚有瑞士小姐热可可,咖啡店的风铃和旧报纸。霍秀秀裹着羽绒服,鼻子以下部分缩进毛衣围脖里,焐暖的毛织物让人充满安全感。她走近街尾,那里有很多人在电话亭前排队打电话。这群人衣物敦厚,眉毛和头发的颜色在阴天里很黯淡,浑身披着一种末世的光泽……她穿过人群和几十个被摆成爱心形状的垃圾桶,去对面的酒吧买酒。


一路走过去,老化的居民楼墙漆脱落,露出灰扑扑的水泥里子,水泥里子上叠加一层又一层的涂鸦,最新的创作品是穿着比基尼的哈莉奎茵。霍秀秀在这里停住,翻出手机摁了开机键,过去24小时里总共有五十八个电话打进来。


五十八个未接来电,一半来自锦上珠香港分行的法务部。最新未接来电人是总经理霍姜。那么现在是……那么北京现在应该是九点钟左右。


她拨过去,对方几乎是秒接起来:“你好?”


“您早,霍总经理。”


“你的醉生梦死是时候该结束了。”那边传来高跟鞋踱地的声响。霍姜忙得焦头烂额,根本不给她开场寒暄的机会,“明天立刻马上回北京,总行积压了十几个文件等你签字。你要是再偷懒下去我就辞职。解家收购锦上珠是迟早的事,而我绝对不可能在那个笑面虎手底下干活。”


“这么拽的?你是老板我是老板?”霍秀秀就笑,“他收购了正好,省的我烦心,大家都别干了,我回家啃老本也不会亏待你,到时候托关系把你调去戍守边疆。”

 

霍姜明显对戍守边疆四个字有点抵触,愣了一下,不顾企业文化就开始飙上海脏话。


霍秀秀洋洋得意,有种对着朋友犯贱然后被对方气急败坏反击的爽感。霍姜好歹是跟她一起挤过年末商场,听玛丽亚凯莉圣诞金曲听到崩溃的患难之交。此刻对方骂声远渡重洋不绝于耳,一副恨不得在洛杉矶上空盘旋播报的架势,她终于舒缓,感觉自己逐渐恢复活人气息。


客户和熟人对她的印象向来单一,样板精英继承人,周到温和。谈及霍仙姑,诸君大赞:神妃仙子一样的人物!霍仙姑那是长沙城里老娥眉,用一把茶刀在刀光剑影里开生门。到她这里就通通缩略了,小霍当家不值得说道,实在是清水淡月伶仃白昙,除了这个岁数还没结婚之外看上去似乎毫无缺陷——

这群不分好赖的东西,她心里要把他们恨死了,这帮人随大流装成很有鉴赏力的样子,各类鎏金碎玉往她身上砸,高帽一层叠一层,说得堂皇冠冕。怎么不来看看?怎么不来直面她现在流浪汉的姿态。二十四小时西海岸狂欢,纸醉金迷的霍总,看他们还能不能夸出口。


两个流里流气的黑人吹着口哨从酒吧里出来,不怀好意地打量着她。双方打个照面,其中一个走开了几步,很明显是去查看附近是否有她的同伴。落单的女性在贫民窟什么下场可想而知。霍秀秀看着这两个黑人,又看了看周围环境。街道上没有监控,自己站的位置是死角。她点起烟抽了两口,就从腰带上拔出了枪,打穿了第一个试图向她走过来的黑人的肩膀。天色太阴,血的气味和颜色都很馥郁。她觉得胃部很难受。

 

“Fuck off。”霍秀秀说道。


去望风的同伙显然聪明一点,在枪口对准他的脑门时就大叫着高举双手慢慢退到街口,然后转身飞速跑掉了。剩下的那个看她没有再攻击的意思,也立即爬起来逃跑。两个人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,霍秀秀才重新把手机放到耳边。

 

“我靠,怎么会有枪声啊?”霍姜在电话那端破口大骂,“你在哪?你受伤了吗?那几个废物保镖没跟着你是吧?回来全他妈开除!”


“冷静点。”她礼节性地安慰了下霍姜,“没什么大事,枪是我打的。”感觉到对方的情绪稍微缓和下来,她才继续问道:“回龙观那边的快递公司查得怎么样了?”


“在走最后程序。”霍姜叹了口气,“你明天就回来吧?不要喝酒,不要抽烟,安全上飞机——我会统统给你安排好。”


“未免有些太苛刻了?我还没休息够,再宽限两天。”

“董事长,差不多得了。你的青春期实在太久,咬咬牙,总会熬过去的。”


没再等她回话,霍姜就迅速把电话挂断了。霍秀秀自然不肯就此认输,锲而不舍,用她多年纠缠的经验回拨过去。

然而霍姜也同样不愿意退步。在打出去第五个电话后,对方最终关了机。


一下事情就变得十分没劲起来。能扯皮的对象摆出严肃脸孔,需得见好就收。而且她忽然意识到心理上也不是那么想喝酒了,无所事事,干脆站在涂鸦前把烟烧完。


不知不觉间打开了手机通讯录,下滑拉到那个久未联系的特别关心上。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忍住打过去——对方如意料之中没接,但语音留言箱开着,静候某些特定的期盼和回信,把她的自尊又骗走一块。


真是大忙人。她叹了口气,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刻薄东西了,也并不想讽刺他。这一切都实在是自己自找难看。


很快手机提示音响了起来,霍姜传过来一个机票的订单,是凌晨最早起飞的那班。聊天框间歇性地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,对方犹豫不决,删了发发了删,最后的成果只是一句诗。


封侯早归来,莫作弦上箭。


霍秀秀笑了一下,把屏幕熄灭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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